在星空下遇見賽德克巴萊──探訪獵人善用天象的山林智慧,反思歷史傷痕

2022年3月5-6日國立暨南大學與本聯盟合作,於清流部落舉行「星空與原民文化故事工作坊」。
2022年3月5-6日,全國大學天文社聯盟三位理事,與暨南大學師生共同前往南投縣仁愛鄉清流部落,進行「星空與原民文化故事工作坊」。經由部落巡禮、星空導覽、狩獵現場田野調查、天文與山林知識座談等,展開一場星空與原民文化的對話。聯盟將繼續推動原住民文化天文知識收集,以及部落星空導覽的合作。

文/歐柏昇(本會理事長)

「獵戶喔,那就是我啊!」在眉原山的獵場邊,我們和賽德克獵人聊著西洋星座的獵戶。我其實希望避免將外來文化的圖騰強加於這片星空,不過也就姑且用這套通用的星座系統,開啟我們的對話。

清流部落的賽德克人,可能是現代「文明」的改造下最受苦難的一群人。他們就是莫那·魯道的後代,霧社事件的餘生者。1930至31年,賽德克族德固達雅(Tgdaya)語群六社在霧社發起可歌可泣的抗暴,最終僅有298人倖存,遭日本人迫遷至海拔僅四百餘公尺的「川中島」,即今日的清流部落。經過漫長的艱辛歲月,他們也逐漸在此落地生根。

由於暗空公園的地方創生計畫,因緣際會下和勇士的後裔相逢。我們以星空為線索,深入部落認識賽德克文化,向獵人們學習大自然的智慧。

與自然共生的狩獵精神

清流社區發展協會黃立行理事長的演說中,如此講述狩獵的精神:

根據老人家講的話,狩獵不只是他們的生活,更是他們的生命,也是我們的精神。我們賽德克對祖靈很尊重,狩獵就是跟大自然和祖靈對話。

此次為了進行田野調查,獵人們除了講授室內課程外,也特別帶領我們前往眉原山一帶的獵場。入夜之後,一行人驅車經過蜿蜒而漫長的林道,來到海拔一千多公尺的山域。

到達獵場,入山儀式是必須完成的第一個步驟。即使我們只走短程,一樣須以香菸與米酒表達對山神與祖靈的尊敬。賽德克狩獵還須遵守諸多嚴格的Gaya(大致解釋為祖訓、禁忌),例如夫妻、兄弟絕對不能吵架。

清流部落獵人帶領與會人員,夜間前往眉原山一帶體驗狩獵,對談山林知識與星空文化。

完成儀式後,獵人指引我們,用頭燈照亮獵徑兩側的樹林,隨時注意有無出現動物的眼睛。一旦找到遠處的亮點,經驗老到的獵人立刻就知道是何種動物,判斷能否打到。

獵人們非常熟稔動植物的習性,從植物的分布、樹葉的咬痕等各種蛛絲馬跡找尋獵物。狩獵也需配合歲時物候。黃理事長指出,清流部落的狩獵時期是九月到二月,這不但是休耕的季節,也是青剛櫟等野獸取食的果實結成的季節,較適合打獵。

狩獵是與大自然對話的過程,而不是向大自然予取予求。黃理事長向我們強調,賽德克人很重視生態的平衡,狩獵要適量取用,帶不回來的就不要打,不能暴殄天物。他們有一套與自然共生之道,無論是山林的知識、祖先的規範與生態的精神,都要面面俱到。

清流社區發展協會黃立行理事長向聽眾講授「狩獵與山林知識」。

狩獵與星空?回到山林的情境中思考問題

星空是人類普遍經驗的現象,且變化非常規律,在世界各文化都有廣泛應用。訪查賽德克的星空知識時,起初我們合理假設,星空可能用在野外的方位判斷。

本次田野調查中,清流部落的獵人的確提及,老人家會認星找路。不過,獵人們也表示,他們自己在夜間狩獵時,對於星空的著墨較少。這項否定的結果,同樣值得我們思索。

當我們跟著獵人回到山林的情境,很快就意識到,在平地的思考充滿盲點,至少忽略了這些事:

跟隨獵人在獵場尋找動物的蹤影。

第一,狩獵過程中不一定會看到滿天星斗。台灣各海拔植被景觀變化很大,3000公尺以下大多是視野封閉的森林,因此中低海拔的狩獵現場,經驗到的夜空經常是嚴重遮蔽的。中低海拔的天氣也不穩定,如這次出發時,忽然間雲層全部覆蓋天空,稍晚又開了半片天空。要討論星空的應用,應該要考慮不同海拔的景觀變化。

第二,獵人對山域熟悉,不太會迷路。山上和海上情況迥異,汪洋大海中沒有認路的地理憑據,需要用星空導航,但是熟悉山林的人,較少需要外在標的判斷方位。這次受訪的耆老表示,若真的在不熟悉的獵區迷路,最佳的辦法是聽音判斷溪流方向,即可迅速下山。他們並不會先去定位北方。

回到山林的情境中,立刻發現我們的想像太單一了。這些過程提醒我們,若非回到文化脈絡與當地環境中,不可能輕易詮釋賽德克人對星空的理解。自然環境變化無窮,各種地理空間的人們,以最適合的方式運用星空,光是在台灣不同海拔的山林就可能有眾多歧異。除此之外,殖民的歷史因素對文化傳承的影響,或許也需考慮。

在這次的工作坊,我以「重構天景:文化天文學概說」為題,介紹世界各地關於天象的文化,期望拋磚引玉,尋找在這個群山之島重構天景的可能。在文化天文學的視野中,天景(skyscape)與地景(landscape)相互依存,二者不僅是原來的自然現象本身,而是人類理解自然的過程中所建構出來的圖景。

再反思夜間獵場的田野調查成果,不同的地景、不同的生活方式、歷史背景,可能在文化中造就不同的「天景」。即使族人對「星點辨認」著墨較少,也是一個重要的答案,是有助於我們理解台灣山林中生活方式的線索。

善用月相狩獵飛鼠的智慧

賽德克人的天象應用,出現在我們未曾想過的地方。在《賽德克·巴萊》電影飾演莫那·魯道父親的Pawan Nawi(曾秋勝),應邀出席此次的座談。

他向我們分享一項祖先的智慧,是善用月相來獵捕飛鼠。他說,月亮小的時候,「那時候打飛鼠絕對打到!

原因是這樣的,滿月其實是很強的光源,飛鼠看得一清二楚。接近朔月的時候,頭燈則成為飛鼠能察覺到的唯一強光,此時牠就會望向頭燈,獵人就可以順利打到飛鼠。

Pawan Nawi(曾秋勝,右一)及Takun Walis(邱建堂,右二)兩位清流部落耆老蒞臨座談,介紹賽德克族人有關天象與狩獵的知識。

近幾年來,隨著合歡山暗空公園的推動,「光害防制」的議題才開始受到一些關注。其實,「光」對於生態的影響,早就深植在賽德克獵人的腦海裡。他們清楚,山林中的動物對月光相當敏感。

在人為光害較少的環境下,滿月的光與朔月的光,可在環境中造成巨大的差異。天文愛好者會利用朔月的時候來觀星,而賽德克獵人則早就善用朔月來狩獵。

Pawan Nawi又告訴我們,在高海拔和低海拔地區,運用光源獵飛鼠的技巧不太一樣。在能高山一帶的高海拔地區,飛鼠棲息在冷杉的樹枝上,只要照到飛鼠就要持續照射,否則重新照第二次牠就不會理你了。

獵人信手捻來都是山林間的智慧,善用各種自然界的現象,不管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上的變化,都能成為與自然共生的線索。

霧社事件餘生者的故事

與自然共處的狩獵文化,卻在殖民壓迫下發生嚴重斷裂。在日本殖民的時代,族人的狩獵和祭儀都被迫中止。

更哀傷的是,霧社抗暴事件以慘酷的屠殺,悲劇收場。德固達雅語群六社一千餘人,僅有298人倖存,並遭日本人押著迫遷至川中島。川中島的海拔僅400公尺,與霧社的自然環境截然不同,族人不僅承擔家破人亡的痛苦,也被迫重新適應新的生活方式。有關星空的文化,不知是否也在此歷史背景下有所斷裂。

幫我們導覽部落的尤帕斯‧比浩(Yupas Pihaw),目前利用老屋開設「彩虹穀東」農產店,販賣部落種植的稻米。他告訴我們,清流部落的居民種植稻米,並非原來的生活方式,而是與霧社事件有關。由於稻作是定居社會的農耕,日本人將族人迫遷至川中島後,就要求改種稻米,讓他們定居在此,方便管理。

清流部落農田景觀。

美麗的川中島,「事實上就是集中營!」清流部落的格局,三面皆由溪流包圍,進出不易。而日人的駐在所居高臨下,從山坡上俯瞰整個部落,何處有動靜一目了然。從老照片還可看見,在此人數不多的部落裡竟有駐軍。

部落導覽的路線,最後來到山邊的「霧社事件餘生紀念館」。館內的照片非常震撼,屠殺的場景令人不忍卒睹,卻是真實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歷史傷痕。當時,日本人用「以夷制夷」的手法,讓賽德克人自相殘殺,甚至將砍下的101個首級展示出來並且合影。此外,展板上呈現統計圖表,當時自殺人數甚至超過戰死的勇士,相當悽慘。

清流部落的「霧社事件餘生紀念碑」,紀念族人在家破人亡的劫難過後,在此地努力尋求重生。

族人遷到清流部落的時候,每個家庭都是破碎的。後來還有許多年輕人,一夕之間被日本人抓走,再也沒有回來了,這是部落永遠的傷痛。

此時,霧社事件不是教科書上的歷史敘事,不是電影裡的劇情,而是一群人真實的生命故事。死去的人悲壯地去到另一個世界了,活著的人則繼續在現世中奮戰,以超越凡人的毅力走下去。今天和我們對談星空和狩獵的前輩,就是這群最堅強的餘生者。

在星空下反思歷史傷痕

霧社事件的餘生者,終究定居在清流部落,適應與霧社截然不同的自然環境,靠著自己的力量走上漫長的重生之路。

人稱「團媽」的瑪姮·巴丸(Mahung Pawan),就是莫那·魯道的曾孫女。她在台北生活30年之後,十多年前回到部落,致力耕耘部落文化傳承,夙夜匪懈建置知識庫與開設課程。她承擔最多莫那·魯道留下的痛苦,如今負重前行,非常令人敬佩。本次星空工作坊,就是在瑪姮一手打造的教學活動空間舉行,也受惠於瑪姮建立的良好制度。

莫那‧魯道的曾孫女瑪姮‧巴丸(Mahung Pawan),致力於部落文化傳承的事業。

從前在《餘生》這部紀錄片中看過瑪姮,沒想到因為暗空的計畫認識這位名人。記得上回和瑪姮對談的過程中,她不斷強調,文化的敘述應當回到部落生活的脈絡。外界對清流部落、對賽德克人的認識,多從電影《賽德克·巴萊》而來,電影喚起大眾對於賽德克文化的關注,但也經常落入扁平的刻板印象。

這一趟星空文化的田野調查,我們意識到,部落文化遠比外界所想更加立體。例如,以狩獵而言,不同海拔的場域下,人與星空、光源、動植物之間具有截然不同的關係。部落的族人自有一套方式,與極其複雜的大自然共處。

聯盟理事與暨大師生前往參訪清流部落內「霧社事件餘生紀念館」。

人與自然環境和諧共處的圖景,曾被殖民政權粗暴的割裂開來。日本殖民統治下,賽德克人被迫用當權者定義的「文明」來生活,霧社抗暴事件後更是與過往的生活方式斷裂。在殖民壓迫者的視角下,並不存在夜空與大地、人類與自然合而為一的圖景,焦點則是在社會的控制與自然資源的剝削。

當我們嘗試回到自然的、去殖民的星空下,聆聽賽德克人與環境和諧共生的智慧,即盼望從殖民壓迫所強加的框架中解構開來。星空本身不帶有任何文化的優越,更是超越時空的存在,我們能否在星空下反思這片土地上的歷史傷痕,而後望向純粹的星空呢?

開設「彩虹穀東」農產店的尤帕斯‧比浩,為與會人員導覽部落。此面彩繪牆,呈現賽德克人「射日」的傳說。

獵人們分享的山林智慧,是堅毅的清流部落,從歷史的傷痕中奮力走出來的路。他們在新的土地上重生,重新與大自然共生。

我們終究是外人,永遠不可能體會部落的傷痕,僅能以無比尊敬的心情,仰望這群人挺過急流的堅韌,以及生活在田野與山林間的智慧。

祈願所有的人類從歷史的傷痕中得到啟示,於是這片星空下不再有殖民壓迫,只有人與大自然的和諧共生。

「星空與原民文化故事工作坊」於清流部落瑪姮原宿舉行。

白石山的星空

在紀錄片《餘生》中,Pawan Nawi在兩位兒子的偕同下到白石山尋根,找尋賽德克祖先發源的聖地「牡丹岩」(Pusu Qhuni)。長途跋涉抵達牡丹岩的那一刻,父子感動落淚。

我請教熟稔部落文化的Takun Walis(邱建堂):去牡丹岩的時候,是否需要經過很多儀式?他說,在那裡講話都要「顛倒講」。所謂「顛倒講」,相當於「避諱」的意思。在那裡,不能直呼天空,要說「鍋子」;不能直呼星星,要說「沙子」。狩獵現場也是如此,獵人不會直呼動物的名稱,要利用「黑色的」這樣的暗語溝通。

白石山的星空,是何等神聖,何等可敬。這座群山之島,不知帶著多少歷史的傷痕,而又孕育著多少在星空下、山林間的智慧?

那天空仰之彌高,我們只以虔敬的心神,追隨著賽德克獵人的腳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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